她試圖說點什麽證明自己不是沒心沒肺只是猜錯了任務細節：“其實我也很想你們的, 特別是前十年的時候，那時候我剛開始建城，這個時代普通人的生產力你也是知道的。我當時只有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只有力量的普通半神，所以我當時特別想你們……”

這倒是沒說錯, 哪怕已經重覆過好幾次，從零開始的基建也依然辛苦又艱難, 每次葉懸光被千頭萬緒的事情逼得快要發瘋的時候, 都無比想念自己那幾位強大又擁有超能力的下屬神祇。

然而謝如期卻只是露出了一個不帶愉快感情的笑。

“我說的是, ‘一開始’我找了十年。我覺得你一定也會是神, 就從世界樹的頂端往下找，我遇到了很多神，他們卻都不是你。然後我開始懷疑也許你在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類，便一路向東去尋找那些被販賣到這裏的東方長相的奴隸們。”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似乎想起了什麽難以忍受的事情，聲音也不由自主變得低沈：“第十年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以虐殺人類為樂的神祇,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虐殺一批人類國王獻給他的東方奴隸, 那裏面有一個人, 長得非常像你……”

他說不下去了。

謝如期仿佛透過眼前的人，又回到了那一天。面前是一片血肉的地獄, 他苦尋了十年的人、他宣誓要效忠的人, 甚至是他曾經妄想過可以更進一步, 用自己的生命保護的人倒在他面前, 四肢折斷, 目光渙散, 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

他維持著最後的理智，詢問那個在血腥地獄中愉快大笑的神祇那具屍體的身份，可他像是故意挑釁他一樣，說這是個無父無母十年前突然出現的東方女奴，被人精心豢養教導過，滋味非常不錯……

後面的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是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面前已經是那位神祇看不出人形的屍體了。

他屠殺同族，違反了神祇們公認的禁令，開始被所有神祇追殺，可多虧了他多年來練就的強悍無匹的戰鬥力以及戰神神名自帶的戰鬥力增幅，一場場血戰下來算是有驚無險。等到後來，再也沒人敢上門找事，謝如期也多了個“誅神者”的外號。

他曾經在很多個世界仰望過那個一直站在前方的神祇，如今他也來到了那個位置，卻沒有半點滿足和快樂，有的只是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身影後帶來的無盡空虛和冰冷，這種感覺甚至超過了當初自己被皇帝猜忌的時候——那個時候，至少他是被已經消磨完交情的人明明白白判了死刑，而不像現在這樣，明明雙方的感情都還是如同烈火烹油一般正在試圖交融，可一瞬間卻有人移開了下方的柴薪，他投射出去的情感再也沒有了可以接收的客體。

他能做到的，就是在神祇漫長的時光中努力把那個人忘掉，假裝自己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如此一個人。

他行走於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挑戰所有種族的強者，懲治自己看不慣的神和人。在這樣的旅途中，隨著“誅神者”的名聲廣為流傳，他似乎也已經適應了神祇的生活。

一直到剛才突然看到了屍體上熟悉角度和戰技造成的傷口時，被封存百年的記憶突然洶湧而出，如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他以為已經永遠離開自己的人完好地站在面前，神情帶著無辜的懵懂，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試圖讓兩人的距離回到最初的時候。謝如期本該有種失而覆得的狂喜的，可看著她那全然無知的無辜樣子，滿腔的憤怒突然毫無理由地朝她傾瀉出來。

為什麽不來找我？

既然還活著，為什麽不能像我尋找你那樣來找我？

明明……明明之前也說過那樣的話，為什麽在我消失了之後，你卻能毫不介意地繼續一個人過毫無影響的日子？

急切尋找之後鋪天蓋地的絕望、絕望之後為了茍活下去而編織出來的虛無信念，都已經在經年的思念中釀成了滋味覆雜的苦酒。它深埋在枯萎的桃花樹下，一直到葉懸光突然再次出現的時候，汲取了苦酒的桃花突然全部開放，哪怕謝如期拼命想要心如止水也藏不住指間偷偷露出的粉紅花瓣。

“……對不起啊。我沒想到你們也在這裏。”葉懸光有點不知所措，她當然不知道謝如期覆雜又苦澀的心理，她只是聽了這些經歷就已經開始感覺到愧疚。想要解釋什麽，可又覺得在這樣的執著面前什麽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想了半天，最後只能更加蒼白地保證道：“你放心，以後我絕對不會再丟下你們了！呃……如果你還不嫌棄我的話……”

她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讓謝如期心中的郁氣忽然一下子散去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怒氣毫無理由。

她只是不知道而已，自己的一切糾結心理也不過是遷怒罷了。

承認吧，雖然嘴上說著不配、不敢奢求，可如果不是已經產生了妄想，這百年以來的痛苦和如今的憤怒又要如何解釋？

葉懸光敏銳地捕捉到謝如期臉色突然的放緩，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卻不妨礙她打蛇隨棍上。

“別生氣了嘛，我如果知道你也在這個世界，怎麽會不去找你呢？”她討好一般扯了扯他的袖子，“放心，以後不管到了哪裏，我都會第一時間先去找你的！”

她就在身邊，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攬入懷中一般。不再是過去的百年中無數次產生的錯覺，也不是他孤獨到絕望時找到的夢神編織出的幻覺或者用泥土捏出的人偶，她身體溫熱，表情生動，是真的在現實中重新活了過來。

他好像……不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好好交流就很好嘛！

“對了，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裏嗎？金他們有沒有過來？他們也是神嗎？”葉懸光終於敢關心一下其他人了。

謝如期看著靠在自己身邊的肩膀遠去，手指顫了一下，終歸還是沒有伸出手。

“嗯，他們也過來了，只是……現在的情況比較覆雜。你的國家在哪裏？我先和你回去再解釋吧。”

葉懸光和謝如期一起把現場收拾得更符合禍水東引的條件，然後就高興地帶著謝如期回了城。

後稷城的神廟長老發現自己侍奉的女神失蹤了。這不是什麽稀罕事，畢竟他的女神總是特立獨行喜歡做些驚世駭俗之事，只是喜歡操心的長老仍然擔心得一夜沒睡，一直到第二天快要中午的時候，才幾乎喜極而泣地等到了女神回城。

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了一個樣貌非凡的青年男性，氣質卓絕容貌俊美，據她的介紹，這位居然也是一位神祇，還是三代神祇戰神。

自家交際圈狹窄神際關系不好的女神居然有朋友了！還是一位高位階的戰神！

長老就像是看到了自家單身多年的女兒終於找到了心儀對象一樣激動又戒備，他殷勤地前後奔走，一邊招待貴客一邊驕傲地向這位高貴的神祇介紹他引以為傲的城池。

“……如您所見，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和國家。我相信以我們的豐饒、安寧和富庶，在人間已經首屈一指，恐怕只有您所在的神界才能有城池與之相媲美。”

看得出來他是想要努力表現得矜持和雲淡風輕的，可說著說著那股刻在骨子裏的驕傲就不由自主透了出來。他滔滔不絕介紹著這座城市的歷史、名人、農業機械化、工業園區、高新技術開發區……等他意識到面前的人並不是外國來的使臣，而是一名神祇的時候，已經基本把平時自己常說的那一套禿嚕完了。

長老略顯尷尬地看著謝如期，又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女神，意外地發現兩個人臉上都沒有什麽不滿之色。

“你的國家很不錯。”謝如期說道。

“那當然！”葉懸光立馬驕傲起來，“畢竟看你們操作了那麽多次，我自己也系統培訓過，再搞不定也太不像話了！”

她就像是炫耀自己藏寶箱的小孩子，臉上的表情生動極了。

“哎，還是感覺給你們看這些才有成就感。這邊的人都太沒見識了，這種程度就讓他們覺得失去奮鬥動力了，炫耀起來都有點沒意思。”她又遺憾地說道。

謝如期臉上的笑容加深了許多，如同一直陰霾的天空被風吹散了一片雲，一線天光穿透濃霧落下來，照亮了地表擎葉欲出的嫩芽。

只是，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題，謝如期臉上的笑容又收斂了起來。

長老介紹完自己的驕傲，非常識相地離開了房間，把無人打擾的空間讓給兩位神祇大人。

謝如期的神情變成了葉懸光已經很久沒見過的“談正事”模式，他嚴肅地說道：“我在這些年的游歷中，找到了他們每個人。我想他們應該是當初和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並且同樣擁有了神名。我想他們也曾經找過你，只是隨著時間變長，隨著他們在世界樹上呆得越來越久，他們變得……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

“什麽意思？”葉懸光有點不理解。

他的眼中又多了那種初見時一閃而過的陌生感，許久之後才慢慢說道：“意思就是，他們變得更像是真正的‘神祇’，而快要忘了自己曾經是人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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